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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前言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黃鶴樓 唐 崔顥)

以「鄉關何處」為書名,很自然地就會想到崔顥的這首詩,描述遊子漂泊異鄉的愁思。然而薩依德對早年生活世界的回憶,固然表現了某種「思鄉」情懷,對「消失的家園」無限的眷戀。但其實英文原名「OUT OF PLACE」更能凸顯作者的生命歷程:「格格不入」或「人地不宜」,那是時間數線上延續的矛盾狀態,自我身份與環境規則的不斷衝突,而不只是當下對過往的回顧而已。換句話說,「鄉關何處?」這個問號,橫亙著薩依德的人生歷程,而「讓自己最自在的家鄉」,似乎永遠遙不可及。

閱讀完405頁的《鄉關何處》中譯本,不確定薩依德的情感與思緒經過「書寫」、「翻譯」、「閱讀」之後,敲動我心弦的是原本的幾分之幾?然而無論答案為何,這樣一個在優渥物質環境與錯綜心理因素糾纏下,一步一步掙扎、懷疑、蛻變、成長的心靈,確實撼動了我自以為逐漸尋找到的平衡。我本以為透過對弱勢與邊緣人們的瞭解與同理,能夠逐步地踏入他們的社會位置,探索他們如何看世界,如何理解世界。現在這樣的努力方向依舊,但卻深刻體會到某些複雜的情境與心理,並非外人所能夠「感同身受」。若非薩伊德驚人的記憶、細膩的描述與深入的分析,我們又怎麼理解一個阿拉伯姓、英國名、基督教、資產階級的美籍男孩,在巴勒斯坦、埃及與美國的成長?又如何瞭解他在阿拉伯文化、英國教育及美國教育間的掙扎?

雜亂的前言,反映著對於報告撰寫形式的不知所措,幾經思考,最後決定試著用「拼圖」的意念來組織。這本《鄉關何處》並不像一般回憶錄採取時間先後的寫法,而是縱橫糾葛地採取「阿拉伯式的結構」。各個章節在時間、事件及人物上或有重複,然而卻各自呈現出薩依德生命中的重要主軸。這樣的寫作方式讓我聯想到「拼圖」與「蒙太奇」:面對本質斷裂的生命片段,薩依德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地撿拾自己能掌握的碎片,試著拼湊出自己的模樣,但重組的過程中又不斷地被挑戰、質疑、破壞,最終這些看似衝突矛盾的圖像,在某種規則下,像蒙太奇手法一般勾勒出隱約的輪廓,而這樣一幅兼納多文化、多地域、多語言、多宗教的圖畫,就在薩依德撰寫回憶錄的過程中逐漸成形。依循著「拼圖」的概念,試著以「斷裂的根源」、「重組的框架」、「空間的斷裂」、「圖像的連結」四個部分來介紹此書,並分享一些心得。

貳、斷裂的根源:身份與環境的歧異性
在這一部份所討論的,是緊隨著薩依德的「基本屬性」,難以全然拋棄,只能不斷地消極忽視或積極調和。而這些基本屬性,形成彼此斷裂的「愛德華」和「薩依德」(英國名,阿拉伯姓),使他不管在何種環境,似乎都只能是「他者」,一個「異類」。

一、家族歷史
薩依德的父親是巴勒斯坦人,取得美國公民資格後回到巴勒斯坦,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財富的獲得使他在家庭與家族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儘管處於阿拉伯世界、英國殖民地,他仍然強烈地以「美國公民」自豪;母親則是典型的賢妻良母,通曉英語、阿拉伯語,對薩依德的教育關切甚深,引導他進入(西方)文學與音樂的世界。身處一個西化的阿拉伯家庭,作為回教世界中的少數基督徒,薩依德雖然在父母親細心規劃的「巨繭」下成長,但無法避免地還是要接觸外界,面對許多令薩依德迷惑不安的處境。

一個簡單家族世系,確有林林總總這些曲折斷續的細節,我非但無法消化,也無法通曉,而且我無法了解她為什麼不索性就是個英國媽咪。我畢生保持這種多重認同 — 太多彼此衝突 — 而從無安頓的意識,同時痛切記得那股絕望的感覺。但願我們全是純阿拉伯人、純歐洲人,和純美國人、純基督徒、純回教徒、純埃及人,等等等。(p5)

我是個身份由許多難以確定 —先不說可疑— 的來路混合而成的非埃及人,置身何處都覺得格格不入,既無清晰可認的面貌,也沒有明確的方向。(p83)

我的美國身份困難重重,這美國身份裡藏著阿拉伯身份,但我從這阿拉伯身份得不到力量,只有尷尬和不適。(p123)

二、語言
受到母親的薰陶,加上殖民地學校的教育,薩依德對於阿拉伯與和英語皆運用自如。但即使是一個雙語精熟者,薩依德並不總是「語言優勢者」。語言仍給他帶來困擾,而語言的複雜度更展現在「用詞」與「腔調」上面。當處於某個情境,我們「選擇」使用一種語言,「選擇」加重某種口音,「選擇」使用某些詞語,目的除了爭取認同,就是排除他人。作為一個雙語精熟者,薩依德固然在許多情境得利,但這樣的條件也使他更能夠體會語言的「社會意義」。

我從來不曉得我開口第一個語言是什麼,是阿拉伯語還是英語,或哪個毫無疑問是我的語言。(p2)

我最早體會語言是一種藩籬,就是那一刻,雖然我了解他在說些什麼。它們是黎巴嫩腔,我是埃及腔,帶些巴勒斯坦話的餘韻。(p241)

英語雖然已經成為我的主要語言…我卻陷入一種怪異的處境,就是沒有自然或民族的立場來說英語。大約十四歲的時候,語言成為我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阿拉伯語是禁止的,是wog(中東佬)的,法語是「他們的」,不是我的語言,英語是明文規定的正式語言,卻又是可恨的英國人的語言而不能說。(p271)

三、國籍與宗教
由於父親的緣故,薩依德繼承到美國公民資格,但因為不是在美國出生,因此要成為公民,二十一歲之前必須至少在美國居住五年。這也是為什麼薩依德十五歲被父親送往美國接受教育的重要原因。由此可見他父親十分看重「美國公民」的身份。然而在「法定身份」以外,人還有許多不同的身份,而這些身份又跟處境產生複雜的作用。英國殖民地時代接受英國教育的「阿拉伯人」、講阿拉伯話的「非埃及人」、巴勒斯坦的「基督徒」…這些都可以算是薩依德所說的「不和諧音」。薩依德父母親的「巨繭」造就了某些矛盾屬性,也同時戰時避免某些衝突。但這樣的結構無法完全控制/保護薩依德,他終究必須面對一個被分類切割的破碎自我。

我們兼為巴勒斯坦/阿拉伯基督徒/美國人,被歷史支解而身份畸特,支離破裂,只賴父親事業有成而得局部維繫,給我們一種半幻妄、舒適但脆弱的邊緣性。(p369)

這些斷裂而矛盾的身份,帶給薩依德巨大的不確定感,歧異的身份找不到相對應的歸屬,無法被納入合適的分類架構。難怪薩依德會以「OUT OF PLACE」為回憶錄的書名,格格不入是一種焦慮、茫然、徬徨、無助,在薩依德把「寧取格格不入」當成自我定位之前,他無疑是困擾、無助而自厭的。

對這個世界,我是個可恥的外人。國族身份、真實的出身,以及過去的行為,似乎都是我的禍源;這些陰魂一個一個學校,一個一個群體,一個一個狀況纏著我,我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p187)

參、重組的框架:「被殖民」的成長歷程
薩依德在一九七六年的訪談中曾提到:「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對我來說不是抽象,而是特殊的經驗和生命的形式,具有幾乎不堪忍受的具體感」。在薩依德的童年與青少年階段,富裕的上層資產階級生活並沒有讓他深刻體會到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對的經濟壓迫。然而整個社會環境及教育制度仍然反映著殖民與帝國主義的色彩。我把「家庭教育」也納入「被殖民」的成長歷程。一方面感覺薩依德的父母也是在此特殊環境中成長,他們的教育構想也多少隱含著時代的獨特性。另外一方面,父親的期望與強硬作風,母親的關愛與柔性操控,似乎也是一種潛在的「殖民」,使用剛柔並濟的手段建構/引導薩依德的生活,讓他畏懼父親,讓他依賴母親,繼而被型塑成他們心目中的「愛德華」。綜合上述,殖民與帝國主義的大環境及學校制度、父母親為他建構的「巨繭」與教養過程,對薩依德而言都是一個外在的「框架」。在這個階段,他拼圖的範圍受框架的限制,在掙扎與矛盾中拼湊自己的圖像。
一、學校教育
薩依德所接受的學校教育主要分為「英式」及「美式」兩種。先後是GPS(英式)、CSAC(美式)及VC(英式)。但無論何種,對薩依德而言都是一種折磨。對於各種偏差行為,「調皮」或許是教師與父母的解釋,但薩依德在英國殖民學校被當成「想成為英國人的阿拉伯人」,那是一種英國觀點界定下的格格不入。

這學校沒有學習場所的趣味,但教員和許多學生純屬英國,給了我對殖民地權威的第一次長期接觸。我和校外的英國孩子並無接觸;隔著一條無形界線,他們藏在我不能進入的另一個世界。我深深覺得他們的姓名才是「正」名,他們的衣著、口音及交遊也和我完全不同。我記得從來不曾聽過他們提過「家」字,但在我心中,他們是有家的,而最深意義的「家」是我一直無緣的東西。(p57)

當薩依德以「美國公民子弟」進入美國學校時,本以為會比英國殖民學校來得自在,卻又發現自己更加格格不入。美國學校規定所有學生都上阿拉伯文,為了假裝Sigheed是美國名字,薩依德只好遮遮掩掩地跟著美國孩子學習「阿拉伯口語」,隱藏「阿拉伯語是自己母語的事實」,只為了避免被當一個「他者」。除了在衣著與飲食上有所差異,薩依德也體會到另一種學校生存規則。

Edward Sigheed這個姓名,聊備一格沒有問題,我也很快就有了幾分歸屬感,但每天早晨一上校車,看見他們全穿五花十色的襯衫、條紋襪子和便鞋,而我一身一絲不苟的灰短褲、正正經經的白襯衫和規規矩矩的歐洲鞋子,我內心就湧起一陣恐慌。(p110)

…父親拿出一條條紋襪子…我好像突然撈到一條救生索,日子就要好過了。我第二天就穿,接著又穿了一天,明顯神氣起來。可是校車上沒有一個人真的留意,而襪子不能不洗。我只有一雙襪子可以使人相信我是美國人…(p110)

男孩子之間有一套無形但不約而同的階級,其結構不是根據年資或地位,而是以體力、意志和運動表現為基礎。(p120)

十四歲時,薩依德又進入了一所以英國教育為宗的學校,沒有其他美國學生。薩依德在這裡與所有wogs(非白人)團結一體,與不服統治的學生同黨,挑戰校園內英國化的階級結構與規則,並且逐漸找到一種身為wogs的自在與認同,並且也感受到英國殖民帝國的式微,雖然在學校內,仍然具有相當的宰制權威。

校規第一條以斷言命令陳明:「英語為本校語言,凡使用其他語言者,發現一律嚴懲。」…衝著第一條規則,我們更加多說而不是少說阿拉伯語,作為對一個權力象徵的反抗…我在CSAC遮遮掩掩,現在變成一種自豪的造反姿勢,說阿拉伯語而不被抓到,或者更冒險,在課堂上使用的阿拉伯文既回答學業問題,同時含著對老師的攻擊。(p252)
我們學習英國的生活和語文、君主制度和國會、習慣和格調,我們在埃及、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用到的東西。當阿拉伯人說阿拉伯話,在VC是違規犯禁之事,他們因此從來不曾好好教導我們自己的語言、歷史、文化和地理。我們被當成英國孩子來考試,一級級、一年年追逐一個定義不明、永遠達不到的目標…我們都覺得我們低人一等,面對一個受傷的殖民強權,我們被迫將其語言和文化當成埃及的主導文化與語言來學習,這殖民強權雖然受了傷,卻很危險,有本事傷害我們。(p255)

二、家庭教育
家庭教育對薩依德產生無可置疑的深層影響,而主要關鍵角色就是薩依德強硬、權威的父親以及體貼而善用柔性策略的母親。對於雙親,除了細膩厚實的描寫,薩依德更心理分析似地揭露自己的深層情感。

我父親代表了權力與權威、理性主義紀律和壓抑情緒的一種非常結合;我後來明白,這在我整個人生中留下了印記。(p13)

他就是有辦法結合嚴厲、無法解讀的沈默,和那種怪異的父愛,然後像為這個結構加上蕾絲邊似的,飾以令人意外的寬厚大度。

我一直淹沒於父親的計畫、期望、訓練與教訓之中,他塑造並指揮我、我妹妹及母親,就像他那些影片記錄了他毫不放鬆的意志,要我們走向他,向前邁進,一切不必要的材料全部剪掉。(p107)

她對世界,包括對我,懷著極為深刻而從未化解的愛恨交雜,一種我從來無法了解的矛盾之情。(p15)

她養成一種非比尋常的本事,把你拉近,使你心悅誠服她是全心關注你的,然後,你一個不備,她已弄得你明白她判定你令人有憾。(p61)

她是能量的化身,對一切事物,整個家和我們的生活,不斷的刺探、下判斷,將我們每個人,加上我們的衣服、房間、隱藏的惡習、成就、問題都捲入她不斷擴大的運轉軌道。(p83)

雙親除了關注學業以外,薩依德特別刻畫雙親對於他「身體」的批評與控制。而這些互動造成他心理上對於身體的自卑,比不上父親的雄健,而「自我濫用」更成為雙親眼中難以寬恕的罪惡。

如今回顧我當時對自己身體的意識,我可以看出一套再三重複的糾正,都是父母命令而進行的,造成我覺得自己身子一無是處。「愛德華」一定是包在一個醜陋、固執的形狀裡,幾乎沒有一個地方對勁。(p85)

我感覺自己非常不願受到注目,因為我自覺身體上有數不清的缺陷,也深信這些缺陷反映了我內在的畸形。(p76)

我無法完全釋然的是,我的身體之爭,以及他執行的改造與體罰,在我心中注入了一股深遠的恐懼,我一生都在苦苦克服的恐懼。(p90)

我意識到,我的身體與性格擺在我生命中被派到的位置上都不自然,這意識產生了我身體不勝任的感覺。(p68)

薩依德要面對社會性的身份、語言、種族問題,在學校教育的框架中撿拾屬於自己的破片,拼湊自己與他人眼中的薩依德。父母的監督與控制,提供他成長的環境,但雙親的言行卻不斷傳遞一種訊息:「你需要我們的幫助!否則你永遠是調皮的!懦弱的!不專心的!沒有毅力的!自我濫用的!」外部的框架,限制了薩依德對於身份的追尋,內部的框架,限制了薩依德對於自我的掌控,此時的拼圖工作,只能在這樣的框架下進行。

肆、遺失的拼圖:空間的斷裂
鄉關何處?直接地點出了空間的失落。薩依德成長的三個地方,現在都不復存在。出生與幼時成長的巴勒斯坦,現在是以色列領土;英國殖民地埃及,也已經走入歷史。黎巴嫩經過二十年的內戰早已面目全非。然而失去的空間可以在記憶中追尋,巴勒斯坦的耶路撒冷是薩依德的出生地,也是家族的起源。在此處,薩依德感受的是自在安適。埃及的開羅,雖然物質環境優渥,但父母的教育期望與殖民地複雜的社會脈絡,對薩依德形成一種宰制壓力。黎巴嫩的都爾,則是薩依德一家的避暑地,也成為他暑假返「家」的地點,二十七年來抽離現實的避暑記憶。

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我在開羅的生活逐漸形成一套規制,與日強化,耶路撒冷之行提供一種逃避……耶路撒冷才能享受離開那種生活的相對自由。(pp.27-28)

我父親的意思,來都爾是要盡可能、在一切層次上遠離他開羅事業的世界以及那個世界連帶的一切:車子、員工、電話、上班的裝束、文件,以及那個城市。休息,休息,休息。(p208)

伴隨著以色列建國運動的推展,巴勒斯坦人失去了巴勒斯坦,薩依德失去了他的故鄉。在十二歲男孩的眼中,並無法完全了解父親「我們也失去了一切」的含意。但這塊遺失的拼圖,後來卻是薩依德致力追尋的目標。

人沒有國家,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過去除了留下苦澀、無助的悔恨,別無意義,現在則無非日日排隊、滿懷焦慮尋找生計,以及貧窮、飢餓、羞辱…(p164)

我們似乎都已放棄巴勒斯坦,那永遠回不去的地方,不忍一提,只是默默、悲慘的想念。(p158)

時至今日,我覺得無法解釋,巴勒斯坦和喪失巴勒斯坦的悲劇支配我們好幾世代的生命,影響到我們認識的每一個人,深深改變我們的世界。(p161)

這三個地方,對薩依德各有不同的意義,而這些空間的失去,無疑也造成薩依德心中的悵惘。從留學美國開始,薩依德與故鄉的距離就越來越遠,而諷刺的是,導致他十五年被禁止回到埃及的原因,並非時局的變化,而是一份他父親要他簽字的違法合約。就在命運的安排下,薩依德在空間與心靈上都流離失所,漂泊他鄉。

我這輩子都在兩個豐富、充滿生意、滿佈歷史的大都會度過,就是耶路撒冷和開羅,現在完全喪失那一切,舉目只見原始的樹林、蘋果園,以及剝掉歷史的康乃迪克河谷和山巒。(p324)

伍、斷裂圖像的連結
當薩依德感受到「愛德華」以外的另一個自己時,逐漸握有了拼圖的掌控權,而不是由父母親全權代理。隨著拼圖的不斷重組,圖像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外在的框架也在質疑與反抗中漸次消解,轉化成薩依德尋求自身定位的線索。

不過,很奇怪,另外有一個我在我內裡抬頭…這個新的自我從我內裡一個我知道它存在,但極難得去探處的角落裡跑出來…我有個意志要超越「愛德華」已經接受的規則與界線。(p123)

如今想來,我當時其實渴望形跡敗露,被逼和我的罪刑對質;被置之此地,才能有現實世界裡的現實探險,從此脫掉父母所加的繫縛。(p256)

在父母親精心安排的「巨繭」中成長,薩依德雖然急迫想逃離這樣的結構,但內心卻同時存有一種結構崩解後的焦慮與不安,失去了父母親,他將會如何?

在我的形成期裡,我的整個自我意識都是現在式,我死命努力,不要掉回一個被說成本性難移的模式,也不要跌進被鐵口直斷會發生的沈淪。做這個我,意指永遠不得要領,永遠不得安頓,要時刻預料會被打岔或糾正,隱私被侵犯,我整個沒有把握的人被襲擊。我永遠格格不入。(p23)

我巴望他再好起來,好讓我們回到熟悉的關係裡,他支配,我暗地反抗,「愛德華」受教訓和威嚇,我另一個擴展,大體隱藏的自我等待時間,尋找它自己的道路,父親威臨的身影無法十分籠罩的道路。然而我也知道,他的力量與身影如論如何不愉快,都在一個巨變頻仍與劇烈動盪的世界裡為我提供了一套內化架構。(p360)
空間的斷裂,使他在物理空間與心靈空間都流離失所,在無止境的漂泊中思念故鄉。然而也基於這樣的特殊的成長經驗,使他發展出獨樹一格的自我定位:流浪的知識份子。在流浪的情境中,從不同的空間發現世界,尋找自己的方向。

我總覺得,置身同輩美國人之間,我若有所失,想念別的語言,尤其是阿拉伯語,我在應與之外生活、思想、感覺的語言。(p321)

你現在如果不出這趟門,不證實你的流動性,不放縱你失落迷途的恐懼,不凌越家庭生活的正常節奏,你在最近的未來一定是不會有機會的。(p300)

我先前被壓抑的東西現在被喚醒,思想發現(與自我發現)的複雜過程自此未曾稍輟。我到什麼地方都沒有家的感覺,至少在赫蒙山沒有,幾乎一切都格格不入,這給了我誘因,要尋找我的領土 — 不是社會領土,而是思想領土。(p319)

思想上的信念與對部族、宗派、國家的熱情忠誠之間無法調和的本質,開始在我內裡出現,而且至今無從彌合。我從來不覺得有必要彌合這道裂痕,我至今讓它們保持對立,而且始終覺得應該優先的是思想意識,而不是國族或部落意識,無論這種本末先後的取捨使一個人多麼孤獨。(p385)

偶爾,我體會到自己像一束常動的水流。我比較喜歡這意象,甚至許多人比較重視的那種固態自我的意象。這些水流,像一個人生命中的各項主題,在清醒時刻流動著,最佳狀況的時候不需外力去協調或調和。它們可能不合常情,可能格格不入,但至少它們流動不居,有其時,有其地,形成林林總總奇怪的結合在運動…我生命裡有這麼多不諧和音,已學會偏愛不要那麼處處人地皆宜,寧取格格不入。(p405)

六、結語
一些學者利用「再現」的觀點解釋薩依德的回憶錄,而我試著用蒙太奇的視覺效果來詮釋他的人生歷程。斷裂破碎的拼圖,原本是令他迷惘無奈的根源,最終依循著薩依德的意念,勾勒出自己的圖像。正如蒙太奇藝術般,那些各自有故事的拼圖,無論彼此多麼衝突矛盾、顏色多麼相差懸殊,在藝術家的探尋重組後,都能形成一幅協調的畫作,令人讚嘆。換個角度想,數百片全白的拼圖,縱使純淨無瑕,終究只能構成一片單調的慘白。唯有歧異對比的元素,獨特大膽的構圖,才能產生粗細、濃淡、色彩的變化。

薩依德真誠面對自己的多樣性,努力尋求連結的規則,將成長過程中「格格不入」、「人地不宜」的不確定性,轉化為自己選擇的獨特視野與生活方式,最終完成了一幅獨一無二的蒙太奇作品。他曾盼望自己是純阿拉伯人、純歐洲人,和純美國人、純基督徒、純回教徒、純埃及人,但如果真是如此,缺少了不同角色身份的激盪與衝擊,遺漏了「他者」的理解與詮釋,這幅蒙太奇作品還能如此感人肺腑、動人心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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